沈菁秉

叶修第二天早上照常开出大院门口，和正给小点梳毛的邱非心照不宣地微笑了一下，并没想到之后半个月的时间里，连睡在正经的床上吃口热乎饭都成了奢望。

他几乎是一进总参就被抓去开会，云南灾区余震不断，需要再派一批精锐部队过去替换已经疲惫不堪的当地驻军。叶修因为“熟悉当地环境气候”这样的理由，被指派带队，还挂了个副总指挥的名头，上头有个中将总指挥，五个副总指挥里叶修军衔最低。这是个显而易见的要提拔的信号，叶修明白那一套官场上的猫腻，不出意外的话，从灾区回来立个功就可以再升一级，然而他总觉得其中有点不对。

一切都太急促了。叶修直到去南苑机场的路上才抽出时间来给邱非打了个电话，身边有别人，他不能表现得太亲密，只是草草说了几句要去外地，一两天回不来之类的。邱非嗯嗯地应了几声，最后想了又想，冒出几个字来：“保重，平安。”

叶修乐，压低了声音去逗他：“这就舍不得哥啦？怎么不说让我早点回来啊？”邱非欲言又止地闷了半天，想说句亲热点的话又实在说不出口，电话两头没人说话，只有轻微的呼吸声。邱非倒还好，叶修难得如此纯情，简直连自己都吓了一跳，主动答应下一有空闲就和邱非联系才挂了电话。

可身临其境才知道人在自然面前是多么渺小，叶修再也没有过空闲的时候，或者说他再也没找到能和邱非联系的机会。在昆明的几个小时还没觉得怎么样，通讯信号一切正常，不过叶修忙着调拨物资分派人员制定计划，真是一点空儿都没有；等到往边境开拔了，越靠近震中情况越复杂，受损越严重，电话信号中断，部队以连为单位一股股分散进山区搜救，互相之间联系全靠海事卫星电话，叶修手里的那台几乎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汇总着各支部队的情况，军人的责任心和荣誉感让他干不出公器私用谈恋爱的事儿。何况虽然挂了个副总指挥的名头，叶修一直是在部队最前方的，逢山开路遇水搭桥，第一时间处理几乎所有情况，再反馈给指挥部，每天忙完的时候都已经半夜，精神和体力都到了极限，钻进睡袋倒头就睡，洗脸都顾不上，哪还有时间用来想邱非。

灾后救援的黄金七十二小时已经过去，部队一路上做的最多的是抢通道路和转运伤员去后方，真正从废墟下面救出来的人寥寥无几。有天中午吃饭的时候，叶修看到个战士背影很像孙哲平，肩宽背平，剃个挺短的平头，就想起不知大孙找到他的艺术家没有，一口干粮在嘴里怎么也咽不下去，抓起卫星电话就拨了孙哲平的手机。

电话居然是通的。

叶修狂喜，开口就是大孙我就知道你他妈命硬，哥们现在也进云南啦，艺术家你找着了吗？赶紧说你在哪儿呢，看我能和你汇合不能。孙哲平声音听起来有点累，中气不太足，说你丫总算干了点人民子弟兵的事，我找着乐乐了，现在在他们这边的临时医院，过两天乐乐情况好一点了，我就带他回去。叶修心里一沉，赶紧问他艺术家伤哪儿了，孙哲平犹豫了一下，说只是受了点刺激，精神状况不大稳定，打算回帝都做心理干预。叶修不好问深了，说了几句，就挂了。

他突然感觉挺想邱非的，就是那种想听他说说话的想，又或者什么也不说也行，只要知道这个人在等着自己回去就可以。叶修一边拨号一边想，都快四天了，自己一次也没联系邱非，估计小孩儿该不乐意了，那也不要紧，哄哄就行——

“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。”

叶修心里有点忐忑，临睡前又打了一次，依然是关机。他从迷彩服兜里掏出已经皱皱巴巴的烟盒，点了根开始犯寻思，难道是邱非手机坏了？不然没可能两次都是关机啊，邱非又不是会闹脾气小心眼儿的人。叶修凭本能有些不太好的猜测，会不会早上出门的时候遇到车祸了？或者生病了？然而电话那头永远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。

任务结束的时候是半个月以后，叶修整个人瘦了一圈，眼窝都因为长久的睡眠不足深陷下去，他跟着第一班军机飞回南苑机场，直接开车回了大院。哨位上的人不是邱非，他顾不得什么避嫌，直接敲开了邱非的房门，床上的被子还是叠得像豆腐块一样，可是里头的人是从没见过的，眼神在他肩膀上的军衔一晃，跳起来啪地敬个礼，问他：“首长有什么事吗？”

叶修定了定神，笑着说：“听说我不在的时候新换了警卫员，来熟悉一下——你来多久了？”

“报告首长，两个星期了。”新警卫员挺直了腰回答，“首长还有什么问题，请指示！”

叶修摇摇头，关门走了出去。他刚才又急又气，头上出了一层薄汗，这时候冷风一吹，冰凉刺骨，倒让他清醒了不少。他那天晚上刚和邱非彻底把话挑明了，第二天自己就紧急赶赴灾区，第三天警卫员就换了人，这绝对不是巧合，他也不相信邱非会这样悄无声息地走。而在这个家里，能有如此雷霆手段的人，从来都只有一个。

他在院里转了两圈，小点无精打采地趴在窝里，叶修走到近处才象征性摇了摇尾巴，鼻头埋在爪子下面不动，黑亮亮的眼睛盯着叶修看。他想起邱非看着自己的时候也是这样执拗的、固执的眼神，忍不住蹲下去摸了两把它的头顶，站起来径直走上二楼，敲响了书房的门。

“叶司令员，您把邱非发配到哪儿去了？”

隔着一个小型沙盘，桌子后头不怒自威的老人没有拍桌子发脾气训斥这个不听话的儿子，只是放下了手里的地图，所答非所问地说：“你这次救灾表现很好，没给老叶家丢脸，年后提上校，想留在总参也可以，想下去带兵也可以。”

“邱非呢？”叶修往前走了一步，两手摁在沙盘边缘，手背上的青色血管因为用力而凸起，“邱非哪儿去了？”

“他表现好，去念军校了，”老人的目光又转回地图上，好像儿子问的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，“——过两天，你和迟伯伯的女儿吃顿饭。”

“我以为叶司令员是不屑撒谎的。”叶修冷笑一声，转身就要往外走，“编瞎话的本事您还不如我，不过既然您这么说，我就知道你们逼他复员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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